寒冬暖忆

这个冬天，最冷的时候终于过去了。尽管背阴处还有几块残雪，但是在温暖的日光下，一切都在苏醒，记忆也是如此。

（一）芦苇叉

那年冬天，我还小，三两岁的样子。虽不知过年是怎么回事，但是也馋饺子。爸爸妈妈围着一盆肉馅，肉馅里有绿的葱花，黄的姜丝，好看却不能凑近，葱花、姜丝都会让人流眼泪。“一群大白鹅，扑通跳下河。通通会游泳，游完飞上桌。”我看着姑姑把圆圆的饺子推到冒热气的锅里，也听到她眨着眼说这个谜语给我听，心里越发期待尝尝飞上桌的白鹅。白鹅在热锅里洗个澡，变了个模样，越发白胖。好看，我却不好吃。不会用筷子，叉子也不好用。抓在手里又太烫。姐姐也是如此。我们闻着肉香，团团转，却没法下手。爸爸扬起两根筷子长短的米黄色的芦苇杆给我们看，意思是你们马上就能吃到饺子了！他笑着，露出一口大白牙。他麻利地在苇杆上削出个小嘴，翻过来，又削个嘴，这样一个小叉子就出现了。很快，另一个小叉子也出现了。他用砂纸麻利地打磨了一下，又用嘴唇压一压，接着咧开大嘴，说：“开饭！”我跟姐姐就用这个关东牌（爸爸小名叫关东）的叉子香香地过上了年。

 （二）老猫风

    那年冬天，我也不大，三五岁的光景，和爷爷奶奶住在大堤下的运河边。乡下的夜来得早，一锅香喷喷的肉丸子刚出锅，我还没吃几个，天就黑了。外面的世界暗下来，野风就开始放肆地吼叫，像无数只老猫在赛跑，你追我赶的。但我不怕它们，尽管它们把订在木窗上的塑料布吹得哗啦啦乱响，可它们终究进不来。爷爷奶奶照例在天黑后，带我去北边闸管所姑爷爷家看会电视。就近的几家老头老太太都聚到他们家。他们抽烟，聊天，也拿我开玩笑。屋子上方缭绕着灰烟，下面是一层高低不齐的笑声，最下面是穿着黑棉袄大棉裤的老人和不安分的我。回去的时候，清冷的月光透过干枯的槐树枝落在我们身上，留下三个移动的蘑菇一样的黑影。老猫风还在乱叫，可我在爷爷背上却暖暖地睡了一会。他的羊皮大衣裹着我，梦里都有羊皮的膻味，是春天泥土与草禾的气息。

（三）厚套脖

      那年冬天，我跟姐姐已上小学二年级。天冷得直让人缩脖子。不知妈妈从哪里弄来两个套脖，给我们戴，一个红的，一个黄的。我们虽不懂什么叫美，但是根据稚嫩的审美观判断，这是再土气不过的装扮了。白生生的脖子，就被这个毛线套脖套住了，好像一只受到威胁竖起脖子上羽毛的公鸡。我们不愿意戴，妈妈就粗暴地套到我们头上。胳膊肘拗不过大腿，我们只好接受。不过，妈妈不会陪我们上学。一出门，我跟姐姐就不约而同地就取下那丑陋的套脖。冷风“嗖”地一声钻进我们的脖子里。我们打个寒颤。只好重新套上套脖。暖乎乎的，冷气就进不来了。路上遇到同学，他们有瞪眼看我们的，有捂嘴笑的，还有跑过来摸我们毛茸茸的套脖的。我们像受到奇耻大辱，立即拽下套脖塞到书包，昂着头，大摇大摆地朝学校走去。不想，年轻的数学老师这天也戴着一个粉色的套脖，像个大姐姐了。我也悄悄地带上我的黄套脖，像个小弟弟了。

（四）红芋串

  那年冬天，我上初中。早上要早早地起来，吃过饭到学校早读。大冷天，最好的地方就是被窝了。寒风从窗子里挤进来，也想钻进被窝暖和暖和。我把自己包得紧紧的像个粽子。寒风只好往我鼻孔里钻，清水鼻涕很快就出来。赖床的坏处就是吃不到红芋，红芋烫嘴。粥要急匆匆地吃下去，红芋冷得慢，吃到最后，还剩半碗红芋。妈妈责怪我说：“你早起五分钟不就行了。”我情愿牺牲口福，也要暖暖地捂会被窝。有一天，实在冷，我都不想吃饭了。终于爬起来，火速洗脸，火速刷牙，滴在地上的水滴呢，也火速地结冰。厨房里氤氲的全是白雾，红芋粥的香味混着煤球的湿味扑面而来。饭桌上两碗粥已盛好，我不好意思不吃。刚坐下来，两串红芋也出现在眼前。我吃了一惊。三五个白白胖胖的山芋段儿齐整整地被一只筷子串起来，排在一起像开会，筷子的前端还蒙着一层细砂。我用舌头舔了舔，甜丝丝的，这是山芋的淀粉，也是妈妈的心意。

（五）晒太阳

  那年冬天，我上高一，每周只有周日半天休息。那个半天金贵得很！我要数着用才好。先迅速地吃个饭，然后骑车去洗澡。洗过澡大约二三点钟了。太阳刚好也走到时钟二点半的样子。我搬张桌子放阳台上，眯着眼等阳光斜斜地照进来。头发上开始冒热气，我能看到热气投在桌子上的影子，飘飘渺渺的。我歪着头，闭着眼，让右边脸晒晒太阳。广播里，突然放了一首刘德华的歌曲，我原本在阳光里游荡的心，一下子激动起来，变作一匹马，在草原上恣意驰骋。多美好的午后！多幸福的周末！遗憾的是，这种幸福只有个把小时。阳光移出桌子，移到东墙，我也该收拾收拾返校了。忙碌得让人不得不拧紧发条的高中时代，最温暖，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周日午后，我懒洋洋地趴在桌上晒太阳，感受阳光照在我头发上，照在睫毛上，照在脸皮上。尽管闭着眼，但是我仍能看到绚烂的红色光芒，光里跳跃的全是活力的因子。不要做题，不要背书，不要上课……我幻想自己在海滩，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。

（本文写于2016年1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