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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雪将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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愿天下

幼有所育  学有所教 

住有所居  老有所养 




大雪将至,天空低垂,朔风横扫北方原野。

请允许我,以访问贫穷的名义,敲开你的家门。我从统一发放的文件袋里掏出一沓表,你的家一般没有桌子,我只好趴在靠墙的红色大躺柜上,或者是迎窗一盘火炕的炕沿边。你疑心地来翻看我的东西,但只有我能精准识别表一、二、三、四的区别,你其实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。

我并不直接问你有钱否,而是说“那收入也还可以呀,年人均超过X(3)X(2)X(0)X(0)元了吧?”你眼神变得警觉——你是四十五六岁的女人,头发蓬乱,棉衣邋遢,萎在有一点点火息温存的炕头嗑着麻子——你从炕头直坐起来,满炕的烂底脏袜子、早无苍蝇可打的苍蝇拍、卷边破皮的学生笔记本、不知用作何用的杂色毛线球……共同构成你的演说背景。你开始演说,说到养牛就指着彩钢结构棚圈里的十几头牛说“全是贷款买的呀,”说到种地就指着外屋垛成一个大方阵的土豆说“就要冻烂了啊!”正好接回话茬说“你看看这屋里冷得,没钱买煤生炉子。”于是,你就与烂底脏袜子一起萎在炕头嗑麻子看电视是吧,吃过早饭的摊场也不收拾,篦子上还爬着半扇已经变干发硬的莜面鱼。好了,不用把买牛、买牛饲料、买土豆种、买化肥农药的开销具体到“角”了,你想继续做一个困难群众的表情如此真诚,以至于我也觉得你的精神气概不太适合与一部分人先富起来。

一连跑了三趟,终于看到堂屋的门开着,你回来了。一起回来的,还有十几头土黄、赭红、米白的大眼睛小乳牛。寒冷使它们喷出的鼻息刚上升到头顶就凝成一盏白色小雾灯,下巴挂着冻成冰柱的涎水,有一头还流出了鼻血。但全体少年不骄不躁,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围在家门前,等你提水出来喝。你也好脾气,拉下御寒的毛线脖套就来回答我的问题。收入支出虽是大约摸说,但“约等于”更接近事实,我已经可以放心地把你加入小康行列了。我问“家里就你自己?”你憨笑:“她去给孩子陪读了。”你与小牛同起同睡,早晨出群天还不亮、下午回来又将日暮,棉窗帘便整日挂着。一走一天,炉火早成灰烬,屋里冰冷阴暗。也不知道你吃啥,菜刀与案板被灰尘融为一体,看样子是好久没有共同合作剖开一棵新鲜的长白菜了。——你还像移民而来的祖辈一样粗糙地活着,我无法评判这是对是错。在另一户已经乱出翔的人家,我忍不住说“怎么不收拾一下呀?”夫妻俩齐齐辩驳“忙得都快腾不出嘴吃饭了!”其实,所有东西都摆在地上也有好处。只要男人穿走了大雨靴,女人一下子就找到了失踪多日的电饼铛。

这片内蒙古高原南麓的寒冷之地,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有勇敢的移民者前来拓荒垦殖。时至今日,后辈们其实都能交出勤劳致富的优异成绩单。但“生之尊严与活之美好”这门课,却普遍不及格,就好像从来都没有人给开设过一样。

 

正午,云霾随风流散,有一米阳光正好打进你洞开的房门。就一间屋,进门便看到一方小炕及旁边的灶台。你背对门在做饭,毛衣外套着一件毛背心,没穿棉袄,。阳光把你的影子打在墙上,放大的双耳帽活泼地移来移去,好像八戒二师兄在调皮做戏。转过身来,是一张含着事先赔不是的善意与笑意的脸。快五十了,无儿无女,智力没有障碍,但说话却只能吐出含混的喉音。我想看你的档案资料,带我来的熟人转述给你听,你便摸出一枚小钥匙领着我们进了隔壁的轩昂大屋。连着翻开衣柜的几个包裹都没有找到,熟识的人便阻止你:“别再找了,小心回来骂你。”

“谁骂?”

“他的哥嫂。”

“……他也可以申请社会养老吧?”

“可以……家属就不能领救助金了……不过这样有家里人照顾也挺好……莜面山药咸菜总是管够吃的……偶尔挨骂。”

你们这样的人,总是偶尔挨骂,对吧。在另一家,监护人换成高高壮壮的弟弟。大概是吵了他头杵凉炕的懒汉觉所以闹了起床气,一边把档案包扔过来一边呛呛呛交代着天与地:“明天我就把他送走,钱我也不领了,你们也别来问东问西,门我也开不起!”——门却开了,你回来了,有智力障碍,成年的脸上仍是孩童才有的稚拙与纯真。赤头赤脑,冻得手脸发红,好像正在外面贪玩的半大小子看到有客人进了家门,便着急追了回来,立在炕沿下不动,决意要一探究竟。但你只听到我耐住火气问:“他有没有上社保?”弟弟却更加不耐烦地答:“没有没有,我不给他上,谁知道能活成几天!”然后我就收拾东西逃了,你还立在炕沿下,好像闯入了一场与你有关的谈话,但好像又什么都没听懂。

我在挑开那面短布门帘时,真的是忘记了你的存在。尽管在进门之前,带路的熟人已经告知过你是一个疯子。尽管我知道你是因为当年订婚的姑娘走了,并不打人骂人,但当我一脚踏进里屋还是被你骇出了魂魄——你消瘦,盘腿坐在炕头,但看得出来是个大个子。头发浓密,根根直竖,又把身高向上拉长几分。眼镜似瓶底厚,晕圈一波一波,却挡不住你犹如月轮般明亮的双目。你是正好手夹着烟卷要送入口中吗?为何我又看到灼灼小火球!我立刻转身,对刚到门口的同伴据实相告:“我不敢进去了。”我留在外屋等你的老母亲找寻户口册。老人八十多岁,翻开棉絮碎布大包裹的手指瑟瑟抖抖,不时又抬起来隔空指点坐在里屋的你:“鬼~子呀!你是不知道他有多熬煎人。这个户口本,我三天两头换地方,他找到就撕了。再看看这门,天越冷他越是踹得欢,村里人刚给补住他又踹烂。一黑夜不睡觉呀,把被卧一会儿一会儿提起来抖搂。”我静静接话:“他心里难受。”老人一愣,就哭了,喃喃自语:“是啊,他就是难受。”

你因爱情失疯。那个年代的人们,食欲爱欲性欲囫囵成一整个儿,远没有进化到如今人这般心智层叠、容易受伤。但你读过高中,你是那个蒙昧年代、闭塞村庄里的高中生!文明令你心生连翘,居然把“爱”从吃喝拉撒中单独提炼出来。可你收获的无非是严厉父亲的责骂、愣头青同伴的嘲笑、长舌姑嫂的闲话,整个村庄拒绝承认世上有爱情这回事儿,一群囫囵个儿活着的人把一个好不容易长出心窍的人,逼疯了。就像你今天扔东西踢烂门,人们也只会陪着老母亲叹息几声再帮腔咒骂你早死也好,就是没有一个人明白,其实你一直都有心,并时时感到痛苦。

你把抽到一半的烟卷叼在嘴里,接过黑色水笔,在“户主”那一栏刷刷刷签下名字,一气呵成,笔体潇洒。

 

太阳早就滚落在厚厚的云层后,雪国之神开始把巨大的羽翼垂下在四野的山峰。我被一辆破旧到言简意赅的红色松花江拉往另一个村庄,靠着窗玻璃我就哭了。这个寒冷的冬天,我常常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莫名其妙地哭了。

是有一个小学生吧,顶一脑袋霜花去上学,叔叔阿姨纷纷点赞:受过的苦难,必将照亮你的路。当小学生长成另外一个年轻人,打算在这个伟大的城市找到一条卑微的平凡之路,但下班回到住所却发现断电了,床上落满玻璃碎渣。而年轻人的家乡,他六十岁的父亲上山捡柴火一脚踏空,摔断了胳膊。老年人骨质疏松不经摔,早说让你补点巨能钙你就是不听。

幼有所育。学有所教。住有所居。老有所养。

从城市到乡村,信念的天空就是这样裂出道道巨擘。雪花纷纷而下,似乎要掩盖一些不想让你看到的诺言。

我痛恨这莫名其妙被抓来访问贫穷的差事,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山野里挨了结结实实的三天冻,但这么做的意义却像某些器官排放出的气体一样成分不明。但我又热爱这敲开每一扇门的正义之名,当我“咕咚”一声踏进一间半地窝子的老房子时,我知道我其实是到达了某种生活的隐秘处。我几乎要自愿进入荒谬的最中心了,也许穿越风墙就已血肉横飞,但白骨嶙嶙的手指怎么也能握住一点真理。

 

雪洋洋洒洒下了起来,为山峦草原披上一层亮亮的银色丝绒。

红色松花江沿公路驰骋,拐弯时车灯扫过路边荒野,有蓬蒿在寒风中频频弯腰。我想起另一些人——那个丈夫生病,独自打工养家供孩子上学的健壮农妇,她那样爱哈哈大笑,但笑着笑着就哭了,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:“我就是要打工供我儿子念书!”。那个也已经将近六十,却照顾着因风湿而瘫痪在床十多年的女儿的老大娘,蒸出松软美味的豆沙包,看女儿吃下三个,“又嗔怪道:就不能少吃一个?”

就是这些蒿草,塞外贫瘠大地的稀疏植被,风雪来临各自弯腰承担。但土壤里,柔韧如丝的根系连接在一起。喔,你只有我,我只有你。因为你牵住我衣袖,我就不能死。我回转身抱住你,你就再也不会觉得冷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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