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思瀛台忆长卿
文/海珺
瀛台,是河间一处高地,,上有亭阁,自北宋起就是文人登高远眺,对酒当歌的地方。
我常思念那里,她虽不属江南水乡,但得意于故乡水土的滋养,依然内敛而温润。身处异乡,我时常会做这样一种假想,若我如瀛台,应会沉淀下许些气质,处事也必当更显沉着与从容,定会少去无端的许些烦恼;又如果瀛台如我,必当为其增添青春的朝气,在新时代下熠熠生辉,与现代化城市共融。闭眼,她像是从我心中拔地而起,在波光潋滟中,台映水上,“瀛海晴波”之景,即在触手可及的地方;睁眼,又恍如隔世,她如同历史长河中奔流而出的一个凸点,拱起的是河间贯穿古今的人文气息,而今聚拢在此,怎能不令我拍手称快?其实,这总有的种种奇幻之想,概简而论,无非是我想她了。
思念瀛台,我总会忆起有关她的若干人来,。但是河间瀛台的历史更过悠久,而我最念怀的那个人,更是要早于始建瀛台几百年前的刘长卿了。
为什么我每思瀛台而会深念刘长卿呢?那是源于一次偶然的机会,又极其偶然的遇到了他一首诗作,名为《秋日登吴公台上寺远眺》。诗曰:
古台摇落后,秋日望乡心。
野寺人来少,云峰水隔深。
夕阳依旧垒,寒磬满空林。
惆怅南朝事,长江独至今。
此诗作于诗人旅居扬州之时,当时“安史之乱”爆发,,秋日登高,在吴公台写下了这首吊古之作。以古之幽情之思寄托乡愁,也就更微妙的传达了诗人内心的愁苦与惆怅。本于烽火乱世沦落天涯就足以使人黯然神伤了,且又恰逢秋季,这怀乡之心必也再添几分浓重,以至于相挟于秋风、秋气间无法解脱。
时隔千年,透过跃然纸上的诗句,我像与刘长卿有似曾相识的感知,难道是为“独在异乡为异客”的同病相怜吗?这便本能地让我又想起了瀛台。如果瀛台能够早修建许些年,试想刘长卿登高赋诗之作定不是这般景象,依托故乡之水,他亦为水一样纯粹的诗人,文字应如书画般爽朗。据元人辛文房所著《唐才子传》载:“长卿清才冠世,颇凌浮俗,性刚多忤权门,故两逢迁斥,人悉冤之。”短短数语,我已便知刘长卿的品性与性情来,这倒让我更想目睹才子与故乡瀛台相契的和谐,必是一改往日他登吴公台般的深沉格调,也必当文如泉涌,多留隽永之作。
刘长卿生于河间郡望之家,官终随州刺史,故此后世所传《刘随州集》即为他的诗集了。刘长卿是唐王朝由盛转衰过渡时期的重要诗人,其五言诗作工稳秀艳,浑若天然,故自诩“五言长城”之号,竟也叫声响亮起来。在唐代这个诗歌的国度中,前有李、杜诗篇形如泰山灌顶之势,另有初唐四杰、王维、孟浩然峰峦叠嶂之姿,刘长卿可独辟蹊径,所做五言既有盛唐之风,又渐露中唐之音,作为“承盛启中”的一种标志,实属不易。故此,清人施补华评长卿:“古诗亦近摩诘,清气中时露工秀。”又清人牟愿相于《小澥草堂杂论诗》中对其高论道:“刘文房五言长律,博厚深醇,不减少陵;求杜得刘,不为失求。”此两种说辞都是极其公允的。
刘长卿一生漂泊,时而为官,时而江湖,这是他的人生常态,所以也就注定了诗作之风兼顾有王维与杜甫的特点来。可他始终无法摆脱追名逐利的一颗俗心,本想苦读十年寒窗,打算一朝成名天下知,可命运弄人,刚登天宝年进士第,还未来及揭榜,“安史之乱”便爆发了。他没有春风得意,即被卷入了战争的漩涡中;他未能居庙堂之高,又何来实现儒家所传“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”的抱负呢?自此在风雨飘摇中,他追随唐王朝开始了命运多舛,奔波动荡的一生,这也就使我们看到了,刘长卿诗作大多饱含凄清悲凉之感,便是在那个关系自身命运的大背景下形成的。
公元756年,至肃宗朝时,刘长卿仅被认命为苏州下属长洲县尉一职,不久还被诬入狱,遇大赦才终得获释。两年后,刘长卿代理海盐令,又两年,遭贬至蛮荒之地,任潘州南巴(今广东电白)尉。在离开苏州,前往洪州待命的途中,他与流放夜郎遇赦归还的大诗人李白邂逅,两位同病相怜之人,无需多言已然可知彼此相视苦笑的清欢。好在李白天性旷达,又幸遇赦免,所处境地远没有他的那般凄凉,于是刘长卿感时伤逝,想到自己即将远赴岭外,于是赋诗相赠,在《将赴南巴至馀干别李十二》中写道:“谁怜此别悲欢异,万里青山送逐臣。” 此诗读来,不过像是同李白痛饮之后,受其开脱,以强颜欢笑之态,自我宽慰之语罢了。不过好在,刘长卿终未至南巴任职,至次年(761年)又重新奉命赴苏州接受“重推”。从此他进入了旅居江浙的悠闲自适时光,只是那里刚刚经过“刘展之乱”,原本繁华富庶的吴郡水乡荡然无存,满目皆是萧条景象。
在江浙,刘长卿闲散一身,常常游历于诗词酒会间,所交好友有清正高雅的茶圣陆羽,也有文采斐然的才女李季兰。一次,诸贤于乌程县开元寺相聚,李季兰得知河间刘长卿有阴重之疾,遂诮曰:“山(疝)气日夕佳”。这一语双关的玩笑话,着实令刘长卿于席间平添不大不小的尴尬。那时的疝气治疗,多用棉布将肾囊兜托起来,好减轻痛苦,想至此,他急中生智,茅塞顿开,同也对答陶渊明的一句诗:“众(重)鸟欣有托”!随即惹笑了满座宾朋。如今细细体会,这则流传至今的玩笑,当是历代文人故事中的经典一例,可谓不雅之中大雅,也可谓落俗之中脱俗之作了。
仅此一事,即可感知刘长卿才思敏捷,巧言流利,而再观其诗,无论从写景,咏物,别离,感怀之作,又给人赏心悦目,身临其境之感。他的那首五言绝句《逢雪宿芙蓉山主人》尤其著名,时至今日依然脍炙人口,争相传颂。诗是这样写的,“日暮苍山远,天寒白屋贫。柴门闻犬吠,风雪夜归人。”
短短二十个字,即以凝练的诗笔,由远到近,由动至静的将一幅风雪归人的画面点缀而出。古典书籍《批点唐音》赞其诗曰:此所谓真语真情者,清语古调。施补华亦在《岘佣说诗》一书中说“较王、孟稍浅,其清妙自不可废”。此言正是评长卿五绝诗意清旷与盛唐诸家五绝浑厚之风的区别。刘长卿以其深邃幽远的境界为历代文人所心仪,仅凭此韵味无穷的一诗,想他即可以才名显赫天下了。
客观来说,刘长卿虽难与盛唐诸家高亢奔放之作争胜,但品味其语言之流畅,思想之深邃亦如一脉清波,绵绵不绝。他的人生与诗作皆像故乡之水一样,看似波澜不惊,而又别具韵味。的确,受河间水土养育,刘长卿是极其爱描写“水”的诗人,他借此来抒发悲伤,也借此抚慰心中的苦闷。好像提起水,他的格调就变得低沉起来,像是沉浸在母亲的怀抱里,又如是受了委屈的孩子,再悲情的诗作,我好像也能感到他有家可回的归属感,有故乡之水对他的博爱与包容。
在《负谪后登干越亭作》一诗中,他写有这样几句话:“落日独归鸟,孤舟何处人。生涯投越徼,世业陷胡尘。杳杳钟陵暮,悠悠鄱水春。秦台悲白发,楚泽怨青蘋。草色迷征路,莺声伤逐臣。独醒空取笑,直道不容身。”仅轻语一读,亦可感知满满凄凉象,一看便是遭贬途中的悲伤之作了。那诗中所提“孤舟”、“鄱水”、“楚泽”,皆是借物抒情的另一种伤感,这又怎能不使我联想起故乡的瀛台来?如果当年他可回归故园,独登瀛台,览乡土民风之亲切,又何来“秦台悲白发”之语?何来“独醒空取笑,直道不容身”言辞之殇呢?着实每思瀛台,我便会替刘长卿深感痛惋,如果瀛台能有幸与旧人同在,我想长卿依托故乡醉生梦死,借酒遣怀,诗作也必当豁然开朗许多,他以坎坷多舛的人生经历,若再加之娟秀明亮之句,或许能一概而成如李白般放浪不羁的豪放派,那样自感我的心情也会畅快许多。
我怜惜他,叹息瀛台为何晚生了那许多年,使长卿游历各地感时伤逝,而没有一个可以归依的地方。我怜惜他,叹息瀛台为何晚生了那许多年,使它错过了一个与长卿逢面的机会,从此少去多少锦上添花的写绘,又使瀛台错失了多少人文气息的内涵。
每思念瀛台,我便会本能记起时光倒流中的许多事,在经历过大唐盛世,又亲历满目萧条的刘长卿,他以诗来吟诵家国情怀,以凄怨哀婉之感诉说落魄文人的别样衷肠,又以清婉悠然之风,令我等后来晚辈只得掩卷兴叹,好一个“五言长城”,又好一个“风雪归人”!
刘长卿,字文房,工于诗,长于五言,历任监察御史,官终随州刺史,,亦多反映离乱之作。这许是对他一生最精简的概括了。故乡人对这位中唐诗人非常尊崇,在沧州名人植物园内有刘长卿的雕像与诗文石刻,在河间城区内又有“长卿街”以示纪念。
如今在我惆怅失意之时,读其诗句“牢落机心尽,惟怜鸥鸟亲”依然心生共鸣,不禁与长卿却道旧时相识。而存于头脑中的疑问又会一次次扣击着我的本心,如果他遇到瀛台会不会快乐些,如果他坐于瀛台之上,约几骚人对酒当歌,是否还会写就“惟怜”一词?尽管他渐行渐远,也尽管瀛台伴草木蓊蔚,依旧光艳生辉,但在今生今世之中,每思瀛台我便会忆起长卿来,不是因此心生遗憾之感而顾病自怜,而是每念起他也就教使我,瀛台这方栖息之地尚在,我应更加乐观,不复长卿之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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